而一州将军,是从三品,跟北衙统领的洪霁品秩相同。但是一州将军不是每个州都有的,虽说比起刺史低半级,数量少啊。
一州将军再往上,就是大骊常设的四镇四征,再往上,就是大骊某支边军的主帅,最上头,就是屈指可数的巡狩使!比上柱国还稀罕!一州副将,是正四品,关键属于大骊官场极有实权的。
北衙有一点不好,就是升官图过于“一条线”了,越往上走,道路越窄,座椅就那么几把,就像司徒殿武,都不敢奢望这辈子能够接替洪头儿的位置。
这也是长宁县韩祎明明只有六品,却会被大骊朝廷视为候补公卿的原因。韩祎往上走,道路多啊,大小九卿衙署都不成问题。这里熬个两三年,那边待个三两年,全是一笔笔只会越来越厚重的履历。有些官位,只要错过一个机会,或是与谁争不过一个机会,就要注定蹉跎一辈子了,韩祎他们则不然。
陈平安转头望向负责堵门的司徒殿武,说道:“司徒校尉。”
司徒殿武精神抖擞,拱手道:“末将在!”
陈平安说道:“在北衙好好做事,多帮衬点洪统领。”
司徒殿武缓缓抬起头,眼神茫然,国师大人,下文呢?
不说跟秦骠那个妻管严一样连升两级,提个一级也行,即便不升官,国师大人你口头嘉奖几句,也成!回了家,可以不用挨骂!
洪霁也是服了,一个秦骠闷屁没有的,一个司徒殿武胆大包天的,一脚轻轻踹在后者小腿上,低声提醒道:“一边去。”
司徒殿武悻悻然挪步,很快回过味来,毕竟也不是随便一个校尉,就能“帮衬”洪北衙的。行吧,回头到酒桌上,总要让洪头儿给自己敬个酒,好好感谢自己的帮衬,自己再跟他客气一句,唉,都是自家兄弟,见外了……这幅画面,真是想一想就开心。
洪霁笑了笑,大概这也就是将种子弟与寒素出身的不同处之一了,心性到底是不一样的,但是,他们都是我大骊边军出身,是我北衙的校尉!
一起走出屋子,洪霁故意放慢脚步,高过他们一个台阶,再抬起双臂,伸手环住俩校尉的脖子,加重力道,低声道:“都不孬,没给北衙丢脸!”
司徒殿武嬉皮笑脸道:“秦副将,连升两级,跟我匀一匀也好啊。你自个儿摸摸良心,方才堵门的时候,你说了啥,不都是我在那边跟人骂街,你好意思么你。”
秦骠拍了拍洪统领跟铁箍似的胳膊,板着脸说道:“小小北衙校尉,怎么跟一州副将说话呢。”
永泰县知县王涌金,被容鱼带进屋子。
倒是比那个在国师府担任文秘书郎的余氏子弟,硬气些,没有手脚抽搐走路。
陈平安沉默片刻,问道:“怎么说?”
王涌金神色黯然道:“下官罪莫大焉,任凭国师责罚。”
陈平安眯眼问道:“怎么说?”
王涌金头皮发麻,身体颤抖起来,头脑一片空白,完全说不出话来。
容鱼冷笑道:“大骊京城的文胆?轻骨头一个!”
王涌金扑通一声跪下去,伏地不起。
陈平安问道:“要么当大官,要么出大事。所以如果想要当大官,就千万别想着挣大钱。这两句话,是谁说的?”
王涌金泣不成声道:“不敢隐瞒国师大人。是下官刚刚升任永泰县知县,跟一位视若己出的同乡晚辈说的肺腑之言。却不是下官最早发明此说,而是从听愚庐先生一本书上看来的,深以为然,奉为圭臬。”
陈平安说道:“很喜欢当官?”
王涌金始终额头贴地,闷声道:“喜欢。”
陈平安缓缓说道:“这么好的一个名字。”
王涌金茫然。
陈平安说道:“那就让你再当三十年的永泰县知县。”
王涌金抬起头,疑惑不解。
陈平安说道:“起来答话。”
王涌金战战兢兢站起身。
陈平安说道:“哪天当腻了,觉得已经当到吐了,什么时候想要辞官,也不必跟谁打招呼,留下官印,走了便是。这个天子脚下的六品京官,你王涌金不当,还有一大把人想当。”
王涌金浑浑噩噩走出“厅屋”,下了台阶出了院子,那些衙署胥吏都望向这位也不清楚还是不是知县大人的男人。
王涌金收拾好情绪,走到他们身边,牵起那匹马,淡然道:“回衙。”
竟然能够留任永泰县的堂官,既不是最坏的结局,也绝不是最好的结果,况且好像这辈子注定都要在这个位置上干到致仕回乡的那天了。翻身上马,王涌金一时间悲欣交集,一趟老莺湖之行,这位曾经确实简在帝心的青壮派实权官员,好像就将大好仕途和锦绣前程交待在园子里边了。
当容鱼来到水榭,唯有韩祎如临大敌,至于在菖蒲河开酒楼的韦赹,名叫陈溪的少女,不混官场的缘故,都没有太多感觉。
容鱼笑道:“你们都一起。不过等会儿国师会先跟韩署理闲聊几句。”
带着少女一起走在前边,容鱼问道:“陈溪,要不要先回去休息?”
陈溪摇摇头,觉得还是跟在容鱼姐姐身边更好些。
少女壮起胆子,怯生生问道:“容鱼姐姐,他真是陈国师吗?”
容鱼笑道:“我们也不敢假冒国师招摇撞骗啊。韩署理他们,个个精明,不好骗吧?就算是开酒楼的韦老板,别看在园子里边说话嗓门不大,到了菖蒲河,也是八面玲珑、打惯了算盘的。”
少女掩嘴而笑。也是,刚才容鱼姐姐离开水榭期间,韦掌柜就邀请自己去他酒楼那边帮忙了,她还在犹豫,主要是韦掌柜给她的“官”太大了些,管着十多号人物呢,每月薪水也委实太多了些。她既感激他,也很佩服韦掌柜的胆子,就不嫌自己晦气么。
跟着韩祎走在后边,韦赹小声问道:“韩六儿,国师大人要去我酒楼喝点?”
否则胖子实在想不明白,见自己这么个废物做什么。
韩祎深呼吸一口气,强行挤出一个笑脸,“你觉得呢?!”
韦赹说道:“我觉得完全可以啊,我可以亲自下厨露两手……”
韩祎伸手使劲抓住胖子的胳膊,压低嗓音说道:“进了屋子,你给我少说两句,想一想你爹,你们家族。就算没办法光耀门楣,也不要给他们惹来不必要……算了,你自己看着办。记住一点,每句说出口的话,总要先在脑子里过两遍……”
韦赹打了个激灵,“晓得了晓得了!”
容鱼带着他们到了院子,韩祎先去里边见国师。
韦赹看着好友的背影,怎么瞧着有几分慷慨就义的意思?韦胖子便揪心起来,若非自己在这边请喝酒,韩六儿当官当得多稳当。
进了屋子,年轻国师坐在主位的椅子,让韩祎落座,韩祎默默坐下。
陈平安开门见山问起一事,“当时,要不要封禁金鱼坊边疆学书籍一事,礼部跟国子监各执己见,其中就有这门学问开山祖师爷的洪崇本。礼部是觉得要从严管制,这个口子绝对不能开,一旦效仿,不怕几本书的广泛流布,但是就怕越来越多科举落第的落魄文人,以此邀名,在地方上和文坛士林愈演愈烈,到时候再来管?就不好管了。觉得你们国子监是有了个好名声了,我们礼部却是要跟刑部一起收拾烂摊子的。至于国子监那边,依旧是觉得不该管,认为我们大骊连如潮水般涌入宝瓶洲的蛮荒妖族都不怕,还怕几本书上的几句话?开了口子,几百本又如何,说句难听的,朝野民心果真被几本书牵引,也就说明大骊朝廷处处是问题了。估计现在洛王就在跟他们在丙字号院子讨论此事,韩祎,你作为长宁县署理知县,是捣了浆糊的。为什么?”
韩祎说道:“总计五人九本书,我想严加管束其中四人跟他们的七本著作,全部从严封禁,不但如此,我还想请他们都来长宁县衙署……喝个茶。只因为他们对于大骊藩属和大渎以南诸国,他们的脑子里,书本上,骨子里都透着一种昔年卢氏王朝治国的调性,既傲慢,且软弱,朝廷不该说的话,书上说了,大骊兵部本该做的事,他们反而觉得没必要。”
陈平安面无表情,“怎么,是怕单独摘出愚庐先生的两部著作,去封禁了其余的,到头来在官场上落个欺软怕硬的名声?”
韩祎脸色苦涩,轻轻点头,“下官不敢隐瞒国师,韩祎确有这份私心。”
洪崇本不但是上柱国袁氏家族的清客,更是都察院袁崇的挚友,还是学力深厚、著作等身的本朝硕儒,说老夫子是大骊文坛执牛耳者之一,并不夸张。
陈平安沉默片刻,韩祎始终正襟危坐,不敢解释什么,解释就是掩饰。
陈平安说道:“去喊韦赹进来。”
韩祎立即起身,片刻之后,容鱼带着韦胖子进了屋子,她忍住笑说道:“陈溪说她不敢进来。”
陈平安哑然失笑,“你去陪陪她好了。”
容鱼离开屋子。
陈平安说道:“韦兄弟,又见面了。坐下聊。”
一听“韦兄弟”这称呼,韦赹就想笑,只是瞧见一旁韩祎紧张万分的样子,韦胖子立即拱手作揖,装模作样道:“草民韦赹,拜见国师。”
陈平安笑道:“草民?你一个意迟巷出身的官宦子弟,还跟曹侍郎是发小,说不过去吧?”
韦赹坐在韩祎身边的椅子,小心翼翼说道:“启禀国师,我读书不开窍,至今没有任何功名在身,我爹和叔伯们,他们一合计,说怕列祖列宗们气得棺材板盖不住,就把唯一一个国子监太学生的名额,给了我一个大侄子,我顺便坑了他几百两……”
韩祎涨红脸,低头捂嘴咳嗽一声。
韦赹立即改口道:“说句‘草民’,都是我抬举自己了,到了家里,也不把我当个正经人看。”
韦赹犹豫了一下,还是照实说道:“在我很小的时候,就听爷爷说过,真正当大官的,都是个人,他们也有自己的喜怒哀乐,见了他们,言行不必过于拘谨,反正骗不过他们半点。只因为他们不同的性情、出身、求学经历和为官履历,却有个共同点,真正学问、修养、才干都很厉害的大官,看人就跟玩一样,不必听我们开口说什么话,他们一眼都能看到后脚跟了。我爷爷还说,这样顶尖的厉害人物,看遍大骊王朝也没几个,让我不用怕,反正这辈子都见不着的……我爷爷没有完全说对,今儿,就给我见着了。”
陈平安笑着点头道:“撇开最后一句话不谈,句句都是一个官场老人的金玉良言。家有一老如有一宝,古人可能没少骗人,古话从不骗人。”
韦赹轻声道:“国师都晓得我爷爷是谁?”
陈平安反问道:“你爷爷当了通政司一把手多少年了,我能不知道他?”
韦赹挠挠头,小声道:“我爷爷说,人走茶凉是世态常情,一卸任了,别说各类京官,就是那些门生弟子,第二天就都不认得他了。”
有些伤感,他爷爷去世的时候,京城都说是他走的是最没排场的一个。花圈,挽联,守灵的人,都少得可怜。
好歹是通政司的堂印主官,能够参加大骊王朝御书房小朝会的正二品啊。
陈平安问道:“韦赹,你觉得你爷爷是个什么样的官?”